我快死了。 我跟江述都是孤儿,依偎取暖二十几年,我一直等他娶我。 交往的第七年,他喜欢上别人。 他说:「我们在一起太久了,更像是亲人。」 是他跟我告白,是他说要跟我组建家庭。 不过,我都要死了,就放了你吧。 我孤零零地来,孤零零地走,人世间到底没什么值得留恋。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绝望地跪在我身侧,拿出一枚戒指,哭着往我手上套。 「怎么会这么大?明明应该是合适的啊?」 我闭上眼,左手无力地垂落,戒指从我瘦骨嶙峋的无名指上滑落。 再见。 再也不见。 人间太苦了,差评。 1 23:59,我在蛋糕上插上蜡烛,闭上眼睛许愿: 希望江璇在剩下的几个月不要再见到江述了,能平平静静地离开。 我睁开眼,吹灭蜡烛,跟自己说:「生日快乐,江璇。」 时间,跳到第二天。 记事以来,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过生日。 也是我的最后一次生日了。 昨天,我诊断出胰腺癌,晚期,没几个月好活。 听到这个消息时,我的脑袋嗡嗡作响,茫然地看着面前年轻的医生。 「你还年轻,可以和家人商量一下后续的治疗。」她面露不忍。 「我是孤儿。」 医生的表情更复杂了,张张嘴还想说什么,正好这时江述打电话过来,她示意我先接电话。 「江述。」 「工作上还有点事,明天我可能会回来得晚一点,不会错过你的生日。」 我应一声。 这一刻,我突然有一种冲动,如果我告诉他我得了癌症,时日无多,他会怎么样? 他会跟我求婚吗? 会的吧? 我们认识二十几年,就算他不爱我了,也不舍得我孤独地离开。 然而我只是想了想,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。 我都快死了,苦肉计就不用了,将一个心不在我身上的男人绑在身边,挺无聊的。 他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,干脆挂断电话。 我听着冰冷的「嘟嘟」声,只觉得一阵无力,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,我有些喘不过气。 对上医生担忧的眼神,我扯扯嘴角:「我男朋友的电话。」 「他不陪你过来吗?」 我摇摇头,我没告诉他。 那天他通知我他要出差时,我告诉他我这几天很不舒服。 他当我在为阻止他跟秘书一起出差耍把戏,冷淡地说:「我跟她真没什么,你别闹了行吗?」 …… 医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,握着我的手让我别放弃,我还年轻,治疗的话还是有希望的。 我谢谢她,没告诉她我不打算治疗了。 化疗太痛苦了,痊愈的可能性也很低,还是算了吧,我这辈子吃得苦够多了,我怕了。 楼下的太阳有些刺眼,我眯眯眼睛。 等车的间隙,我点开朋友圈,一点进去就看到江述秘书发的内容。 配图是高档西餐厅,红酒西餐,氛围十分浪漫,还有林婉梦明媚的笑脸和一只白皙修长的手。 我认识江述二十几年,一眼就认了出来。 【跟老板出差就是吃香喝辣!呜呜呜我的老板真的超贴心,还答应明晚陪我去迪士尼看烟火,世界上最好的老板!】 江述点了个赞,评论:昨天不还说我是万恶的资本家? 林婉梦回了个哭泣的表情:我错了!你是最好的老板! 即使我早有心理准备,看到这个我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。 我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,像突然受到剧烈伤害,试图收缩起来保护自己的含羞草。 真的很难过啊,江述。 2 我到蛋糕店取了蛋糕,又去菜市场买一大袋菜。 做了一桌子江述爱吃的菜。 做完这些,已经是晚上九点,江述还没回来,也没有任何电话和信息。 九点半,我打一个电话过去,他没有接,我在朋友圈看到林婉梦发的自拍视频。 江述站在她身后,眼睛亮亮的,笑得真好看,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么笑了。 「老板,好好看啊!」 「嗯,好看。」 他眼神温柔,视线落在林婉梦脸上,不知道夸的是什么,应该两者都有吧? 两人身后是绚烂的烟花,美不胜收。 不过太短暂了,一如我这一生。 我将视频收藏下来。 十点时,我想—— 他要是回来,我就把癌症的消息告诉他吧,也不逼他跟我结婚了,就让他陪我走完最后的几个月。 我生命的前二十几年都是他陪着,一个人走,我多少还是会害怕。 十一点时,我想—— 他要是带着礼物回来,答应放下工作,陪我去青岛看海,去冰岛看极光,也陪我去迪士尼看一场烟花,我就祝福他跟林婉梦吧。 11:59 时,我放弃了。 江述,谢谢你二十几年的陪伴。 等你太累,我没有时间了。 我给他发了两条信息: ——现在是第二天,我不能等你回来过生日了。 ——分手吧,江述,后面的路我要一个人走了。 3 我第一次从江述口中听说林婉梦是在一个很普通的晚上。 我躺在江述的大腿上,啃着薯片看一部无聊的电视剧。 他想到什么,突然说:「今天一个来我们公司应聘的小姑娘把我当滴滴司机了,一上车就让我开车,我懵了,她让我赶紧开,说她还要赶回家吃饭呢。」 他点了点我的鼻子,笑道:「上车也不看一下车牌号,跟你一样迷糊。」 我怒了,去挠他痒痒:「我哪里迷糊了,不准说我坏话!」 我们在沙发上闹成一团,又闹到了床上。 第二天他回来,吃饭时他忽地笑出声,说:「你说巧不巧,今天终面我才知道她应聘的是我的秘书。」 我随口问:「她表现怎么样?」 「平时迷迷糊糊的,做事倒挺细致。」 我并没当一回事,很快就谈到另一个话题。 晚上我躺在床上,他在洗澡,放在床上的手机亮了亮。 我看了一下是秘书发来的工作汇报,备注是他常用的名字+职位,即「林婉梦+秘书」。 我往上滑,聊天信息全部是工作的事。 这么晚还在工作,真努力。 江述出来时我还拿这件事调笑他,让他别压榨员工。 他用脸去蹭着我的脖子,坏笑道:「我不压榨别人,就压榨你。」 …… 再次看到林婉梦发来的微信信息时,我发现中规中矩的备注变成了略带亲昵的糊涂蛋,而且他们今天中午还一起吃了饭。 我举起手机问他。 他一愣,随之笑着拿过手机,说:「昨天公司聚餐,大冒险要改一个符合被抽到的人性格的备注,她可不就是个糊涂蛋吗?」 「今天中午是因为她忘记带饭,我们一起去了食堂,猴子他们也都在。」 他一边摸我一边撒娇:「老婆不吃醋,给我亲亲。」 4 他关上灯,在黑夜中吻我,不知道为什么,我总觉得他的吻有些漫不经心。 但我没有多想。 江述移情别恋? 这怎么可能,我们不是认识一两年,我们这半辈子都纠缠在一起。 我比他大一岁,一开始是他追着我跑。 他从小就追在我后头叫「姐姐」,为了跟我同一级努力学习,最后跳级跟我一起参加中考。 我们进了同一个高中,同一个班。 高中毕业后,他用兼职了半个暑假挣的钱给我买了一大束玫瑰花。 我清晰地记得,在城市霓虹闪烁下,他捧着花,脸比玫瑰花还要红,头一次不是叫我姐姐,而是磕磕绊绊地唤我的名字。 「江……江璇,我喜欢你,你能跟我在一起吗?」 我答应了他,他抱着我在喷泉外转了好几圈,最后我们把玫瑰花拆开,低价一支支卖到半夜。 回去的路上,他紧紧牵着我的手,步伐轻盈。在福利院门口,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支已经有些蔫的玫瑰花。 他看着我,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:「我留了一支给你。」 我接过玫瑰花,让他闭上眼睛。 我踮脚笨拙地亲了他一口,他身体一僵,然后抱住我,大笑着转了不知道几圈。 高考成绩下来后,我们分数相近,报了同一所大学。 选择专业时,他放弃地质学,选了计算机,却鼓励我选择喜欢的汉语言专业。 大二,他跟舍友一起创业,挣到的第一笔钱他给我买了一台新电脑。 我当时用的电脑是在咸鱼上买的二手货,我跟他抱怨过它经常无缘无故关机。 后面,他越来越忙,我们见面的时间也少了,变成我追着他跑,做家务、收拾屋子、等他回来。 在他为了拉投资,陪人喝到差点昏厥时,我半夜开着车去接他。 他紧紧抱着我,趴在我颈边哭泣:「江璇,我要跟你结婚,我们要生一个孩子,我们要一直在一起。」 可是今年,他的公司已经步入正途,这个月打入我账户的分红都到了七位数,他却好像忘了这一回事。 我们似乎,开始走向不同的方向。 5 我亲眼看到林婉梦是在我生日的前一个月。 我跟闺蜜购物一天后在一家咖啡店休息,她问我跟江述什么时候结婚? 我顿住了,喉咙一紧,喝一口咖啡压下去,缓缓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 闺蜜蹙眉道:「他该不会有别的心思吧?」 「怎么可能。」 我下意识否定。 这时,我们身后传来我熟悉到骨血的声音。 我循声望去,看到让我全身冰凉的一幕。 跟我说去公司加班的江述正细心地护住一个女生。 我在他们聚会合照上见过那个女生,她是江述的秘书,林婉梦。 江述神情冰冷地跟面前的男人对峙:「她说不喜欢你,你没听到吗?」 男人面红耳赤:「你是他什么人?你有什么资格掺和我们俩的事!」 林婉梦气愤道:「他是我男朋友!你再骚扰我,别怪他不客气了!」 江述没否认,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。 男人有点害怕,往后退几步,嘴硬道:「你放屁,你妈说你根本没男朋友!」 江述将林婉梦搂在怀里,口吻轻柔:「现在有了。」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,我顿在原地,看着几步之遥的江述,产生了一种陌生感。 这真的是我的江述吗? 这种陌生感,像一把钝刀,一下又一下在我心上切割。 我艰涩地开口:「她是你女朋友的话,我是谁,江述?」 江述猛地转过头,见到我后瞳孔一缩,他飞快地推开林婉梦。 「江璇!」 男人看我,又看江述和林婉梦,明白了。 他气急败坏地说:「好啊,你跟他联合起来骗我!」 他怒而抄起桌上冒着热气的咖啡朝我们这边丢来,江述不假思索地侧身将林婉梦护在怀里,抬手挡住飞来的咖啡。 我愣在原地,被从杯中溅出的温热咖啡泼了一脸,褐色的咖啡一滴滴从我的头发上滴落。 从其他人震惊的眼神中,我知道自己有多狼狈。 不过,再狼狈也抵不过亲眼目睹江述护住别人的痛。 这是第一次,他在别人和我之间,选择别人。 「江璇,你没事吧!」 「神经病吧……」 闺蜜尖叫着跑过来,帮我擦掉身上的咖啡,怒骂正被服务员拖下去的男人。 我浑然不觉,只呆呆地看着江述。 他表情怔愣,在他抬脚要朝我走来时,我牵住桥南的手:「桥南,我想回家了。」 江述朝我走来:「江璇。」 「滚啊!我们江璇要甩了你!三心二意的狗男人!」 安桥南冲上去打了江述一巴掌,随之毫不犹豫地拉着我离开。 江述追出来,可在门口又停住了。 林婉梦在他身后,瑟瑟地伸出头,拽住他的衣角。 他对我说:「江璇,我回去再跟你解释。」 我的眼睛被刺痛了,毫无反抗地被安桥南拽上车。 她在车上骂了江述一路。 我抓着她的手,一路无言。 安桥南走后,我缩在沙发上,默默流泪,胸口像破了一个洞,空得难受。 小时候,我身边只有江述。 到了大学,我才交了第一个朋友。 如果要从我的记忆中剃掉包含江述的那部分,就什么都没了。 一直以来,我得到的东西都很少,没人教过我怎么挽留和争取,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 江述打来电话让我不要胡思乱想,他很快回来。 我要怎么才能不乱想?他让我亲眼看到,我不再是他坚定的选择。 6 半个小时后,江述回来了。 他解释是因为林婉梦她妈妈逼她相亲,还给她找一个离过婚、有家暴倾向的男人。 她拒绝过后,那男人不依不饶,还跟踪她,所以她找他去假扮她男朋友,让那男人死心。 我动了动,望进他温柔的双眸:「咖啡丢过来时,你在想什么?」 他愣住了,好半会儿才说:「咖啡是朝林婉梦丢过去的,我没想到挡住的时候会溅到你。」 听到这儿,我突然想到大学军训时,我跟他在同一个操场。 一个在南,一个在北。 一天下午我们班有个男生中暑晕倒,教官放我们去树荫下休息。 我刚坐下就看到江述跨过一整个操场气喘吁吁地朝我跑来。 我疑惑地看着他,他忽地抱住我,不断地说:「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……」 「你怎么过来了?」 「我听说你们班有人中暑了,我担心是你。」 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,我的心软成一滩水,拿出纸巾慢慢擦拭。 他眯着眼睛,看上去很享受。 「你也不问问是男是女?」 「我听到这个心脏都快吓停了,哪有时间去问。」 那时的江述,不管咖啡砸的是谁,第一时间担心的肯定是我。 「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?」 江述惊讶地说:「你怎么会这么想?我只是觉得她一个小姑娘,刚毕业就要被逼相亲,很可怜。」 是吗? 要是我想要的是不管如何都坚定地选择我,并且只选择我的那个江述呢? 是不是只要我勇敢一点,先迈出那一步,我们就会回到从前? 「江述,我们结婚好不好?」 江述怔了一下,低声道:「江璇,太突然了,再等等好不好?」 「好。」 我心口涌起一阵无力,将早准备好的戒指藏回沙发底下。 他状似松了一口气,低头亲亲我,说:「今天我下厨,给你做好吃的。」 我食不知味。 这一夜,我睡得并不踏实,脑海中反复浮现江述毫不迟疑地保护林婉梦的场景。 这一幕,成了我的梦魇。 我挣扎着醒来,摸向身旁想寻求安慰,却摸了个空。我坐起来,从没拉拢的窗帘看到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。 我想过去叫他,刚走近就听到我的名字。 「江璇今天跟我提了结婚。」 「我不知道……我跟她认识太久了,我现在感觉,我们更像亲人。」 「江璇离不开我,我也没想过离开她,我只是突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她。」 7 江述回来时我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。 我没有哭,只是呆呆地坐着。 他直勾勾看着我,试图从我的脸上看到什么。 我轻声道:「我口渴。」 我忽然害怕让他看出我知道了,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。 在一起七年的情侣,能在分开后继续当亲人吗? 我不相信,也不敢赌。 他表情一松:「我去给你倒水。」 他的手机在此时响起来,在安静的空间里十分突兀。 江述看了看显示的人名,又看了看我,最后接通了。 没一会儿,他表情一变。 「怎么这么不小心?」 「你先找东西包扎一下,不要碰水,我现在过去。」 「怎么了?」 难道是公司出了什么事? 江述边穿外套边说:「林婉梦切菜切到手了,我送她去医院。」 「能不去吗?她没有其他朋友吗?」 我拉住他的衣服。 「她跟父母吵架了,刚从家里搬出来,大学在外地读的,在这儿没朋友。」 他颇为不耐烦地拉开我的手:「她流了很多血,能不能有点同情心?」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跟我说话,还是为了别人。 我脑袋嗡嗡作响,有些不敢相信。他并没有意识到,毫不犹豫地推门离开。 我总感觉他这一走,我就要失去他,匆匆追出去:「我也去。」 我看着他,再次一字一句地重复:「我也去。」 「随便你。」 他开得很快,半途还接电话安慰林婉梦别害怕。 我坐在他旁边,看着他为其他女人着急的样子,一时有些迷茫,大脑空白一片。 林婉梦在路边等,车停下来后她拉开后座车门坐上去。 她举着包得很丑的右手,红着眼睛委屈道:「对不起啊姐姐,我晚上饿了,想做点夜宵吃,没想到切到手了,我又不敢一个人去医院,还要麻烦你们陪我。」 她表情很诚恳,纱布上也渗出血,我心有触动,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冷血了? 江述冷声说:「不会做就点外卖。」 「知道了。」 林婉梦瘪了瘪嘴,嘟囔道:「下班时间还一副老板做派。」 「你说什么?」 林婉梦甜甜一笑:「没什么,我说谢谢老板。」 他们的交流自然亲昵,我竟有种插不进去的感觉,像一个外人。 林婉梦伤口很深,打了一针破伤风针,江述为她忙上忙下。 他去拿药时,林婉梦走过来跟我说:「姐姐,我们加个微信吧,如果老板在公司看美女,我偷偷跟你告状!」 江述回来时我们已经加上了微信,因为我想看看林婉梦视角的江述。 他先送她回家,到了后叮嘱她不要碰水。 我们回去的途中,我点开林婉梦的朋友圈。 她很爱发朋友圈,在她的朋友圈里,江述像老师一样指导她的工作,江述像朋友一样开导她的感情生活,江述像哥哥一样关心她的生活…… 江述,江述,几乎全是江述。 我才发现他们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如此多的交流,不显暧昧,却处处亲密。 她还发了不少跟江述的聊天截图,我自虐一般去对时间。 原来有那么多个夜晚,我依偎在他怀里,在客厅一起看电影,他还忙着回复林婉梦的消息,劝她不要因为父母跟不合适的人交往。 怪不得我被恐怖片吓得缩进他怀里,他慢半拍才安抚我。 他说「假的,别怕」时,是在担心我被吓到,还是为林婉梦被相亲男纠缠而苦恼? 我紧紧攥着手机,话说出口我才发现我已经有些哽咽了:「你能把林婉梦辞退吗?」 他的侧脸紧绷,抿唇道:「我知道你会多想才带你一起去,如果需要我送去医院的是猴子他们,我也会一样做,我只是可怜她一个人。」 真的一样吗? 我心中的不安像藏在盒子里的猫,随时都要挠破盒子钻出。 他伸过手攥着我冰凉的手,淡淡道:「我下周出差,结婚的事,等我回来后我们谈一谈。」 我无措地紧紧抓住他的手。 「好。」 结婚就好了,结婚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。 他出差的前一天,我才知道林婉梦也去。 我闹着让他换人,他用那种无奈,甚至有些疲惫的眼神看我。 一瞬间,我失去挣扎的力气。 他走后,我身体的不适加重,甚至半夜痛醒,肚子里似乎有一把钢刀在搅动,我痛得浑身冰凉。 我给他打电话,打了好几个他才接:「江述,我肚子好疼……」 「江璇,想查岗直接说,不要装病,我现在跟客户在聚餐,林婉梦已经回酒店了,不在这……」 他的话太冰冷,我没听完就直接挂断,捂着肚子缩成一团。 这一次,我无比清楚地明白,不一样了。 他跟以前的江述不一样了。 高三那年,因为压力过大,我痛经很严重。 那段时间,我保温杯里装的都是他熬的汤药,课桌下都是他买的药。 连我的衣服他都抢着洗,我问他为什么,他别别扭扭地说,查过了,女生经期不能碰凉水。 现在,他不再心疼我。 第二天我一个人去医院检查。 后面他没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,我也没有打给他。 我们默契地没有联系彼此。 仿佛在那一瞬,我看透了,我留恋的不是江述,而是我们一起走过的二十几年。 时间太长,回忆太美好,割弃如同刮骨疗毒。 ……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,所以只带了几件衣服。 我先去办理离职。 我在一家私立中学当语文老师,跟李校长说明来意后她黑下脸:「江璇,还有一个星期就开学了,你一个老师一点责任感都没有。」 我跟她向来不对付,她喜欢欺负新老师,总安排我们做一些超出职责的任务。 其他人忍气吞声,只有我每次都说「做不了」、「没时间做」、「这不是我需要做的」。 她对我积怨很深。 然而这次她说得没错,我确实不负责任。 可我剩下的时间太短,我想任性一次。 我把诊断书放到桌上。 「对不起,我也不想这么突然,可我怕倒在讲台上。」 李校长愣了愣,然后拿起诊断书看了好一会儿。 她收起嘲讽和愤怒,面上浮现怜悯,深深地叹一口气:「你还这么年轻,怎么就……小璇啊,你不住院治疗吗?」 「胰腺癌晚期治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」 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:「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,我虽然性格不好,可也不是什么坏人,同事这么久,能帮到你的我一定帮。」 我发现,那个雷厉风行,甚至有些苛刻刁钻的中年女子,也有一双柔软的手。 很像记忆中的江妈妈。 我笑着说:「嗯,谢谢您。」 出来后,我眯着眼看看太阳。 接下来要做什么? 嗯,去白云山看日出吧。 生命接近晚期,突然想追逐初升的太阳。 8 我坐上公交车时,失联了一晚上的江述才打来电话。 「昨晚我手机屏坏了,打不了电话。没来得及告诉你,我有事耽搁不能回来陪你过生日,今天给你补办一个好不好?」 我感到有些好笑,想到晚上收拾完化掉的蛋糕后看到林婉梦发的朋友圈。 我说:「你晚上不是一直陪着林婉梦吗?为什么不能借她的手机给我打呢?是因为她崴了脚,你忙着关心照顾她,想不起还有人在等你吧?」 他似乎是没想到我知道这些,一时没有说话。 在安静的间隙,我听到了机场的广播语音,原来他回来了。 好半会他才低声说:「江璇,我……」 我打断他的话。 「江述,不用跟我解释了,我昨晚给你发了信息分手,所以你跟谁在一起,为什么在一起,都没必要跟我交待。」 我不想浪费我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听一堆没有意义的句子。 江述沉下声:「江璇你别说气话,我很快回家!」 「哦。」 我挂断电话,还拉黑他的所有联系方式。 回吧,反正我也不在了。 他以后是要跟林婉梦还是张婉梦在一起,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。 9 上来一个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的姑娘坐在我旁边,夏天那么热,她还穿着长袖长裤。 一个老太带着他孙子也上来了,她孙子坐在唯一的空座上后,老太环视全车,把视线定在我这儿。 我立马明白她的目的。 果不其然,她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,站在我旁边,阴阳怪气地说话:「现在的年轻人,都不会尊老爱幼,老人在旁边站着也当作没看到,要是我的孩子,我非得好好教育她!」 我气笑了:「第一,我这个不是老弱病残座。第二,你孩子不就在老弱病残座上坐着吗?你去教育他啊。」 老太怒了。 「我孙子还是个小孩,他坐怎么了!你这么大个姑娘还跟个小孩计较!」 我瞟了一眼她膀大腰圆的孙子,甩出我的诊断书。 「我癌症晚期,快死了,我要是给你让了座,你是不是能让你快比我高的孙子给我让座?」 车里陷入一阵寂静,乘客们对着老太指指点点。 老太涨红了脸,竟还不泄气,转而对我身旁的小姑娘耍横。 小姑娘白了她一眼,脱掉帽子露出光头,说:「我得了白血病,要是我站着摔倒出了啥事,看我不讹得你倾家荡产!」 老太这下彻底没话了,在众人的议论下,刚到站她就拉着孙子逃下去。 我跟小姑娘面面相觑,笑了起来,更巧的是我们都在同一站下车。 我惊奇地问:「你去哪?」 「去白云山看日出。」 「我也是。」 她大笑起来,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:「好巧啊,一起吧!」 我们慢悠悠地爬上山顶,到了后她在地上铺了一块野餐布,然后从书包里翻出一块面包,分一半给我:「姐姐,你吃。」 我接过来:「谢谢。」 我没胃口,只是机械地咀嚼以补充体力。 距离日出还有好几个小时,我们聊着聊着,她跟我分享了她的事。 她捧着下巴,笑着说:「我已经做过三次化疗了,有一点点痛,后面都习惯了。」 「我在里面痛,我妈在外面哭,见到我还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。」 「我们家是农村的,我妈为了给我治病才带着我跑到大城市。」 「她有风湿病,因为我,她已经很久没买药了,一下雨她就整夜整夜睡不着。」 「我不想她痛了。」 她眼里泪光闪烁,我心疼地抱住她,最后一句话我还没琢磨清楚,我的手机就响了。 赵星星放开我:「姐姐,你先接电话吧。」 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。 「江璇!你在哪?你拉黑我做什么,就一次生日,真这么生气?」 星星点开手机看天气,嘟囔道:「应该能看到日出吧。」 我冲她点头,然后对江述说:「不要找我了,我们分手了。」 他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,只当我在为他不回来陪我过生日发脾气,语气无奈:「你在等日出?你在哪儿?我去陪你好不好?不是说了我出差回来就结婚吗?我们一起去买戒指,以后你的生日我不会再错过了,所以别闹脾气了好吗?」 「我没有以后了啊,江述。」 江述沉寂一瞬,沉声道:「不要乱说话。」 我不听他后面还要放什么屁,挂断电话顺手把这个号码也拉进黑名单。 我对着一脸好奇的赵星星说:「前男友。」 「他不知道你生病了啊?」 「他不是我的谁,没必要知道。」 凌晨六点,尘烟尽数融入晨雾,地平线上,一轮朝阳被隐隐约约的红光举出。 它安静上升,却发散着磅礴的生命力,照着一个风烛草露般的灵魂。 暖光落在赵星星脸上,她笑得很满足,把书包递给我:「姐姐,你能帮我看一下书包吗?我想去那边拍照。」 她指了一个方向。 我一开始没多想,却在低头时看到她放在书包旁边的手机。 不带手机她怎么拍照? 10 我猝然想到那句「我不想她痛了」。 我明白星星去做什么了,惊慌地丢下她的背包,沿着她离开的方向一路小跑。 腹部在此时痛起来,我捂着那里一路踉踉跄跄,终于在一棵树旁,我看到了赵星星。 我怕吓到她,一边朝她走近一边轻声说:「星星,不要做傻事。」 她转头看我,僵硬地扯扯嘴角,浑然没了昨日的活泼开朗。 「姐姐,你知道了,你别劝我了。我妈过得太苦,我爸死前是个赌鬼,死了还给她留一大笔债,好不容易还完钱,我又生病了。」 「她送外卖,从早送到晚,出了车祸都不敢休息,也不去医院,怕花钱,怕耽误工作。」 「我生病她借了一大笔钱,别人催她还钱,她就躲厕所接电话,然后打开水龙头哭,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。」 「我不想再拖累我妈妈了。」 她抽抽噎噎地说完最后一句,然后往前挪一步,我痛得手都软了,没力气去拉住她。 我抽一口冷气,说:「你做这个决定有没有想过你是你妈妈坚持下去的信仰?要是失去你,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人了,如果她也想不开呢?」 「你需要多少钱,我借给你,你好好治病,好好读书,以后挣到钱,有时间给我烧下去就行,我正愁没人给我扫墓呢。」 赵星星明显犹豫了:「我妈妈……我不能要你的钱,姐姐,你拿钱去治病吧。」 她才十六岁,把事情想得太简单。 「我的病治不了,住院也就多活几个月。你不一样,还有人惦记你,我是一个孤儿,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。」 我一步步走近,终于抓住她的手,她绷紧的身体缓缓软下,随之抱着我的腰,嚎啕大哭。 我心跳还没有平复,颤抖着手用她的手机拨打了她妈妈的电话。 她妈妈找了她一晚上,一看到她就哭成泪人,爬满皱纹的脸满是绝处逢生的庆幸和后怕。 「星星,你不要多想,你活着就是妈妈最好的礼物。」 「你陪陪妈妈,当妈妈求你了!」 我看着母女二人相拥而泣,满心艳羡。 真好,她被人一心一意地爱着。 我转过头,看到了江述。 他昨晚估计是没有睡好觉,发丝凌乱,眼底隐隐发青,慢慢朝我走过来。 「怎么不好好吃饭,瘦了这么多?」 「不想工作就不想工作,为什么还编造你生病了?」 他抬手要摸我的脸,我撇开脸躲过去,他的手停在半空,我懒得跟他白费口舌,甩出诊断书。 他像被钉在那里,迟钝地接过诊断书,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他缓缓攥紧诊断书,嗓音嘶哑:「什么时候的事?为什么不告诉我?!」 男人都擅长倒打一耙吗? 我对上他悲痛的眼神,满心不解:「是我的问题吗?我告诉你了啊,我跟你说我肚子痛得睡不着,你让我不要胡闹,觉得我是在查岗。」 「我以为……」 「以为什么?以为我是拈酸吃醋?以为我在胡搅蛮缠?以为我想棒打鸳鸯?」 他情绪激动:「江璇!不要这么说!」 我冷笑道:「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?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在干什么?你和林婉梦在一起!桥南说得没错,你就是一个三心二意的狗东西,我已经把你甩了,快滚,别打扰我!」 江述抓住我的手,眼眶渐渐晕开一圈红色,他哽咽道:「江璇,让我陪着你好不好?我们去结婚,我陪你去治病,会好的,一切都会好的。」 「不用了江述,我想一个人,你太烦了!」 我甩开他的手,朝赵星星她们走去。 我转给赵妈妈二十万,她对我千恩万谢,还郑重写下借条,说等赵星星治好病,就拼命赚钱把钱还给我。 我没跟她说不需要,只是让她别着急还钱。 11 我坐公交车回去,江述开着车在后面跟。 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门口我停下了。 嗯,都要死了,一定要好好享受,如果没有狗东西拦着就更好了。 我翻了个白眼:「江述,你到底要干什么?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?」 他站在我面前,弯下腰小心翼翼地说:「姐姐,回家好不好?」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我晃了晃神,这一刻好像回到青春年少,他总欢欢喜喜地跟在我身后的时候。 然而,只一瞬我就从往事中出来,我摇摇头,说:「我没有家。」 以前,是因为我太看重跟他的家,才患得患失,失去自我。 现在,害怕失去的好像是他。 江述嘴唇发抖:「姐姐,姐姐,不要这么说,那是我们一起布置的家,所有东西都是我们一起买的,我们一起在那里生活了三年,你不是最喜欢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影吗?」 我微微一笑:「对,沙发套是我上个月新买的,昨天不是被弄脏了吗?」 我拿出手机,点开林婉梦的朋友圈,举到他面前。 「不小心弄脏老板家的沙发,他换沙发套的动作好熟练!不过被丢掉的沙发套还好新,心疼~」 照片里,江述正弯腰更换沙发套。 江述脸色骤然一变,好似笼罩上一层寒霜,不难猜出,林婉梦的这条朋友圈屏蔽了他。 他艰涩地说:「她还不方便走路,我想先回家看你再送她回去,所以才把她带到我们的家,我换完沙发套就把她送回去了。」 哦,不重要了。 为什么把她带回去不重要了,沙发套脏了不重要了,它被丢了不重要了。 江述,不重要了。 「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感情,接下来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,我是真的觉得很烦!」 我话音刚落,手机震了震,竟是林婉梦约我见面。 「看,你的秘书还找上门了,你说我要不要见她?」 江述脸一白,祈求道:「不要。」 我无所谓地笑笑:「我要听一听她想说什么呢。」 …… 林婉梦等候已久,看到我,她眼里飞快划过一抹得意,很快又换上一副愧疚的表情:「姐姐,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啊,是因为我吗?」 我静静地看着她,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,青春靓丽,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。 「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?」 她嘟囔道:「我就是觉得姐姐你太不懂事了,你都不知道老板昨天回来没看到你有多紧张。他到处找你,知道你在等着看日出,他又去各个知名景点找。」 「你生日那晚老板也不是故意不给你打电话啊,他手机摔坏了,姐姐你都不会体谅他。」 我被她这一番「体贴」发言惊到,没忍住戳穿她:「你没手机吗?作为他的秘书,你难道不能借给他打电话吗?」 她或许没想到我会问得这么直白,话卡住,很快也不装了,不悦地说:「他说回去就跟你求婚,为了不让你多想还要给我换岗!凭什么?我喜欢他,他明明也喜欢我!就因为你们认识得久他就要跟你结婚!你根本配不上他,你比他大!」 我担心她说话的口水溅到我,我往后靠了靠,然后看向角落,说:「怪不得你喜欢她,她确实比我漂亮,比我年轻。」 林婉梦不明所以,也随我看过去。在看到走近的江述时,她缓缓变了脸色:「老板。」 江述理都不理她,仿佛眼里根本没这个人:「姐姐,我不喜欢她,在我眼里,你是最好看的。」 男人的嘴,骗人的鬼。 不等我说什么,林婉梦已经激动地站起来:「江述,你说不喜欢我!你敢说她生日那晚你在干什么吗?」 江述沉下脸:「闭嘴!」 林婉梦不管不顾地喊道:「你在跟我接吻!」 「你亲的我。」 「一开始你没推开不是吗?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跟我借手机给她打电话,就因为我想你今晚只想着我,你就不打了,难道这不是喜欢我吗!」 江述面如死灰地看着我:「姐姐,不是这样的。」 我用一种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。 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的病情时,他在跟林婉梦接吻。 我独自守着蛋糕等他回来时,他为了林婉梦将我彻底忽视。 就算没有爱,我们也有二十几年的感情,他居然能狠心到这种地步? 难道七年之痒是真的? 高三毕业时捧着玫瑰花束向我告白的江述,跟眼前的江述不是一个人。他爱我的细胞已被新细胞完全取代,所以他才能没有丝毫愧疚地伤害我。 即使已经决定彻底放下,我还是一阵心寒,牙齿打着颤:「江述,你真让我恶心。」 林婉梦还想说什么,江述却被彻底点燃,脸色铁青,嗓音冷得瘆人:「闭嘴!你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,我让你在这座城市混不下去!」 林婉梦脸色苍白,看江述的表情不似说笑,生气地拿包要离开。 「等等。」 我叫住她,然后在她转头的瞬间打了她一巴掌。 「你不找我我也没想找你,别人给一根骨头就屁颠屁颠跟着走的狗男人你要就要了,可你到我面前挑衅,我不打你一巴掌,显得我不太体面。」 林婉梦满脸的不敢置信,准备还手:「你敢打我!」 江述抓住她的手,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,林婉梦哭着跑出去。 江述颓丧地垂下手:「姐姐。」 看着他可怜的表情,我没一点同情,只觉得讽刺、可笑,忽地喉咙里涌出什么东西。 我冲进厕所,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,我只吐出一股酸水。 我冲走它,洗了一把脸,看着镜子中憔悴的自己,有些怔然。 江璇,你这辈子怎么就经历贫乏到只有江述的? 天地广大,为什么要只局限于一隅? 江述堵在门口,我一出去他就凑过来,一脸担忧。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:「江述,你还要用这张亲过别人的嘴跟我说什么?」 他的脸刹那间失去所有血色,喃喃道:「对不起……」 「你觉得你值得我原谅吗?」 「不值得。」 他摇头,哽咽道:「姐姐,我不值得。」 我定定地看着那一张熟悉、我曾深爱的脸,左右开弓给了他十分对称的两巴掌,团在胸口的郁闷才散开。 「你耽误了我半辈子,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了,剩下的日子我要一个人走。」 12 我以为江述没脸再出现了,没想到他的脸皮比我想象中厚得多。 他回去换了一身衣服,头发也打理了,人模狗样。 他见我带着行李,紧张地跟过来:「姐姐,你要去哪儿?」 我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,在机场下车。 距离我登上前往上海的航班还有一个小时,我在候机厅等,转眼身边就坐了一个人。 江述不死心地问:「我把能买的航班机票都买了,你去哪里?」 「神经病。」 我戴上耳机,把声音开到最大,又不是我的钱,他爱怎么花怎么花。 他跟着我到酒店,看着酒店他好像明白什么,一下子沉默下来。 我乐得耳根清净,去房间一觉睡到天黑。 我被轻微的敲门声吵醒,生病后我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,经常被疼醒,吃几粒止痛药就继续睡。 一开始以为是服务员,打开门才看到是江述。 他轻声说:「七点了,现在吃完饭过去,刚好能赶上烟花秀。」 我疲倦地关上门,让服务员送餐上来。 晚餐后过去刚准备放烟花,有人挤到我身边,帮我隔开冲撞的人群,我知道是谁,没回头。 一颗颗烟花在天边炸响,一如桐花初放,又如繁星满天。 芳华刹那,短暂易逝。 结束的那一刻,我悠悠叹了一口气,转身正对上江述的灼灼目光。 在夜色下,像两颗琥珀色的珠子。 我对他笑了笑:「江述。」 他的眼睛更亮了,脸上浮现难以抑制的喜悦:「姐姐。」 「你跟林婉梦看烟火时,有没有哪一刻想过我?」 他的喜悦像燃尽的烟火,只余一地灰烬。 「我看到你,想起的只有你一次次在我和林婉梦中选择她,你让我一遍遍怀疑,我们的二十几年,在你看来是不是算不上什么,所以随便一个人都会让你动摇?」 「难道是因为我性格无趣,不如她有趣爱玩,跟你志趣相投?」 大学时我也很爱玩,总盼着能攒钱跟他天南地北地旅游,平日也闲不下来,跟桥南在闲暇时间把所有娱乐活动试了个遍。 大学毕业后,他不想回来后家里只有他一个人,太冷清,所以我为他收敛性子,推掉非必要的活动,学会所有他爱吃的菜。 甚至我们去外面吃饭,他喜欢吃的,我都会上网查视频学习。 他创业事情繁忙,几乎没时间陪我去旅游,我就把所有想去的地方记下来,细致地做规划,想等他有时间,我们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。 迪士尼也在我们的计划中。 他却忘记了,他带别人来。 「你走吧。」 「麻烦你不要告诉桥南我的事,她泪腺太发达了。」 大学宿舍楼下有几只流浪猫,桥南喜欢到不行,总想着毕业后拐回家。 大二时一只小猫因为心脏病猝死了,桥南哭了好几天,茶不思饭不想,一下子瘦了十几斤,我吓得忙拉她去医务室。 医生说是伤心过度。 要是让她亲眼看着我一点点死去,多残忍。 江述走了,我不知道他去哪儿,我也不在乎。 13 我回了江妈妈长眠的小镇。 清明节我跟江述才回来看过她,短短几个月坟包上又长满杂草。 我弯腰一棵棵拔去,一点点摩挲着墓碑上的字。 我闭上眼睛,微风拂过,像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抚摸我。 我是江妈妈捡回来的第一个小孩,我被丢在乡村的小路边,江妈妈说我哭声很大,她骑着自行车远远都听到了。 她当时想,这小娃娃哭得这么大声,好养活。 六七岁时,我追问江妈妈生我的妈妈是谁? 她说当时捡到我后在路边等了半天,等到了一对夫妻,他们担心我被野狗叼走,过来看看。 见到我被江妈妈捡到,他们把我给她了。 我十三岁时,他们总算盼来一个儿子,前头已经有一个大了我两岁的姐姐。 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想去看看他们,想问问他们有没有哪一刻后悔丢掉我。 我站在一栋二层小楼前,一位妇女正在旁边喂鸡,她眯着眼盯我看了好一会儿,才认出来,热情地迎过来。 「是江璇吧!听说你现在在大城市工作?」 「嗯。」 「你挣得肯定很多吧?你弟明年也打算去城里读中学,你看着给一点,不说给多给少,七八万也有吧?你弟可是我们家唯一的香火!」 我看着她眼里精明的光,心里有了答案,徐徐地吐出一口气,勾起虚弱的笑:「我哪有钱啊,我得了病没钱治快死了,回来是想问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。」 我话音一落,她脸一板:「我可没钱借你,哪有这么大个闺女不帮衬家里,还找家里人借钱……」 她絮絮叨叨一堆,话里话外尽是怪我没钱,还要找她借钱。 我毫无留恋,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,看到了江述。 一时间,时空重叠。 那一年,五岁的江述在后面跟着我走了好几个小时。 在我被亲生父母赶走时,他跑过来牵着我:「姐姐,我们回家吧,江妈妈做好饭了,等我们回去吃呢。」 我眨眨眼,他又变成二十四岁的他。 到底是,物是人非。 我没问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,因为他总是这样,只要是他想,总能找到我。 14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故地重游,这一觉我睡得格外香,不需要安眠药,也不需要止痛药。 所以第二天我一睁开眼就看到桥南时,整个人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,以为是在做梦。 她用一个熊抱让我彻底清醒。 「江璇你这个混蛋!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我!要不是那个狗男人来找我,你是不是打算瞒到你死!你以为我有这么脆弱吗!」 她趴在我肩头抽抽噎噎,我说江述那天怎么消失了,原来是回去找了桥南。 桥南断断续续哭了半个小时,我的睡衣都被她的眼泪淹湿了,最后她一拍我的大腿,掷地有声地说:「走!你不是一直想换个地方看海吗?我们现在就去!」 上午还在南方小镇,傍晚我们就到了青岛的海边。 我用脚追逐动态的海浪,冰冰凉凉的,像有人轻柔地吻着。 大海一望无际,夕阳将蔚蓝的大海照成瑰丽的橘色。 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,畅想道:「我要是死在这片海里,是不是不会那么痛苦了?」 「江璇!」 桥南强装出来的笑彻底维持不住,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:「我们去医院看看好不好?要是真的没办法了,我陪你去做安乐死,我不想看你痛了。」 原来她看出来了。 江述缠着我去医院,我会觉得厌烦,不解他何必这时来献殷勤? 安桥南不同,她是我今生唯一的挚友,我关乎她的记忆,只有美好和快乐。 如果生命最后的日子是和她在一起,死亡也并不可怕了。 「好。」 15(江述) 在迪士尼里,看到江璇笑着的眼里闪烁的泪光,我彻底明白我做错了什么。 我伤害了我最爱的人,我唯一的家人。 小时候我身体弱,经常生病,是她在我身边照顾我。 学校的同学欺负我瘦小,是她一次次冲出来保护我。 同学都说我是她的跟屁虫,可我就喜欢跟着她,我想一辈子跟着她,只有在她身边我才有安全感。 然而,我做了什么? 我为了别人伤害她,忽视她。 一开始关注林婉梦是因为她稀里糊涂地上我的车,后面她进公司,就跟在我身边帮忙。 她一开始对业务不太熟练,总会询问我,看到她依赖仰慕的眼神,我承认我有些沉溺。 这是我在江璇身上从未看到过的,江璇比我大一岁,她成熟独立,工作上遇到麻烦,都是一个人埋头钻研,只在解决后找我庆祝。 长此以往,我心里的天平渐渐产生倾斜,甚至在上海放纵自己沉入林婉梦的陷阱。 我觉得跟江璇在一起的生活太平淡,像一壶白开水,没有刺激性的味道。 我怀疑我是不是不爱她,只是把她当成认识了二十几年的亲人。 可是出于责任,我告诉自己,回去后就离林婉梦远一点,好好对江璇。 她已经没有安全感,开始装病以引起我的关注。 听到江璇说分手,我第一反应是荒谬,随之而来的是慌张和恐惧。 我无法想象没有江璇的人生该怎么度过,那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孤独。 知道她生病后,我喘不过气。原来她不是装病,那是她一次次求救的信号,我均当没看见。 那一秒,我宁愿即将死去的是我。 江璇说,我的出现只会一次次提醒她她被抛弃了,她不想再见到我。 我不愿看到她一个人,我没听她的话,我去找了安桥南。 这个女人不喜欢我,她跟江璇说,在一起这么久我还没求婚,心肯定野。 我当时嗤之以鼻,后来我知道,她是对的。 安桥南揍了我一顿,问我江璇在哪里,不知道是不是在一起太久特有的感应,我猜到了一个地方。 我在那里找到她,我曾偷偷跟着她,把她捡回我们和江妈妈的家。 安桥南去陪她了,我也可以专心处理我的事。 我把手头上的大部分股份卖给猴子,我想带江璇回镇上,陪着她和江妈妈,不论她是生是死。 我刚到青岛就接到安桥南的电话。 「你过来吧,江璇要死了。」 我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怎么可能那么快。 她躺在床上,头陷在柔软的枕头里,面色苍白,像一只脆弱的蝴蝶,被雨打湿,依在枝头,奄奄一息。 「突然就这样了!」 安桥南趴在床头哭。 我拿出戒指,这是我换沙发套时看到的,我顿时想到那天她突然提结婚。 她买好戒指,跟我提结婚,我说再等等时,她该有多难过? 「江璇,江璇……」 我一遍遍唤她的名字,把戒指往她的无名指上戴:「我们结婚,我们结婚好不好?」 戒指很顺利地套上去。 江璇直勾勾看着天花板,好像根本没有注意,只低低道:「没有人爱我。」 「我爱你,我爱你!」 「你说跟我在一起太久,我们更像是亲人。」 她听到了! 我觉得连呼吸都是痛的,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:「对不起对不起,不是这样的,我爱你江璇。」 「没人想听对不起,谁都想被对得起。」 「好累啊,我一直在被抛弃。」 江璇闭上眼,那枚戒指从她干瘦的无名指上滑落,砸在地板上,敲出清脆的声响。 我的脑袋像被什么狠狠敲一下,惊痛和诡异的困意一起袭来,对上安桥南冰冷的表情,我想到进来时安桥南递给我,让我帮江璇试一试温度的水。 「不要……」 我倒在地上,再次醒来,房间已经黑了,江璇和安桥南都不在,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。 我机械地给她们打电话,不知道打了多少遍,安桥南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段视频。 她站在海边,拿着骨灰盒,打开盖子,将里头的东西撒进大海。 我被困入不日城。 16 我坐在暖炉旁读星星给我写的明信片,她已经回到学校学习,这次期末考试进步了两百多名,在跟我报喜。 我回信肯定了她的努力,刚写完,桥南就给我打电话。 她兴致勃勃地分享国内最新消息,林婉梦爸妈收了家暴二婚相亲男的彩礼给她弟弟付首付,逼林婉梦跟他结婚。 婚后林婉梦不堪家暴,趁他睡熟砍了他,自首,判了十几年。 听到这儿我有些唏嘘,我不恨林婉梦,给我承诺的是江述,背叛我的也是江述。 这个结果对林婉梦来说,是解脱吧? 「江述他又酗酒进医院了。」桥南的语气变得幸灾乐祸,「再这么喝下去我看他活不久了!」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,我愣了会儿神,回过神后,我问:「他还在追着你问我的消息吗?」 「对啊,我说把你的骨灰扬了,他说不见到你不会相信的,天天缠着我,搞得我每次出国找你跟干女儿都跟做贼一样!」 我从她的话语里听到对江述满满的怨气。 我想了想,这件事是该有一个彻底的结束。 「桥南,告诉他我在这儿吧,让他别去烦你了。」 我在第二天见到了江述,他的情况看上去比我生病那会儿还糟糕,能看到来之前好好收拾了,可满脸倦色和形销骨立掩饰不住。 他从见到我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,一副失了魂的模样,我点了点对面的沙发:「坐吧。」 他坐下。 「要喝水吗?」 他点头。 我给他倒水。 他喝。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,像极了一个机器人。 我见他还没有说话的意思,就靠在沙发上拿一本书看起来。 时间一点点过去,他终于开口:「你的病?」 我放下书。 「胰腺癌是误诊,我是阑尾炎,做过手术,已经没事了。」 四年前在青岛被桥南拖到医院,诊断—— 什么胰腺癌,就是阑尾炎! 「你的死……」 「演戏骗你的。」 我老实说:「你当时进来喝的那杯水下了安眠药,桥南洒的骨灰是奶粉。」 我们的目的也很单纯,报复江述并让他死心,没想到他纠缠了桥南四年。 「没事就好。」 江述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颤抖,低声重复这句话。 「妈妈。」 看着睡眼惺忪朝我走来的小女孩,我宠溺地抱住她:「醒了?」 我对出神的江述说:「她的中文名叫江昭明。」 「昭明,叫叔叔。」 昭明趴在我怀里,甜甜地叫了一声:「叔叔。」 江述无措地应了一声,然后看着我,眼里水光闪烁。 「他不在家吗?」 我知道他问的是谁,也没想过要拉一个不存在的男人当挡箭牌:「她没父亲。」 孩子是我一个人的,我不需要一个男人来拯救。 我自救,并塑造更好的自己。 江述舒了一口气,我当没听到。 「你在这里做什么工作?」 「在小学当汉语教师。」 「一定很累吧?」 对的,真的很累。 一开始人生地不熟,因为喜欢这里,我在很短的时间学会本地语言,并萌生永居的想法。 找到工作的第二年,我怀孕了,有了挚爱的家人。 临走之前,江述强颜欢笑:「我以后能来看你吗?」 「可以。」 「谢谢,谢谢。」 他蹲下来,低声抽泣。 我看了他好久,弯腰递了一张纸。 【本篇故事完结】